寻找大侠周海峰:江湖太远,不如折返
江湖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文 | 刘蒙之
编辑 | 王迪
湃客号:@陕师国际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
一
1997年前后,周海峰已经是礼泉县城武术圈的风云人物了,风传他有习功的天资异赋,性格凶悍残暴,喜欢逞强斗狠。人们把他比作礼泉县的“李小龙”,县城里外都是关于他的彪悍传说。
周海峰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民间武师,除了行医,一生酷爱练武,形意、八卦和小红拳无所不通。习武嗜好传给周海峰后,他一辈子都跟练武耗上了,一入江湖,再未回头。
周海峰的拳馆位于县城东关的一片低矮的民房群中,和他的身材一样。他身材削瘦、披肩长发,扎着马尾、染得金黄,带着蛤蟆墨镜,白衣飘飘,即使在一线城市,这都算造型奇异的中年男子。说话的时候,他脸上荡漾着少年才有的天真,只不过在奔五十的年纪,整个人好像被蒸馏了一道水分,黑瘦黯淡。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他筹划了一场“迎香港回归武术擂台赛”。说是擂台赛,其实就是他和另外一位民间拳师的公开比武。时年二十三岁的周海峰着红色头盔,蓝色拳套,黑色背心,黑色裤子,白色球鞋,蹦蹦跳跳,活力四射。对手则是一位四十出头、威武壮大、颇具江湖名号的武馆馆长,一身传统武师打扮,老成持重。
比武那天是工作日,据说到场的都是一些进城的农民和闲荡的社会青年。尽管失去了年轻学生的支持,台下还是人山人海。两个年龄段的对手,两种拳法的交锋,让到场的观众血脉喷张,大呼过瘾。
不久,比武大赛就在全县传开了,故事像武侠小说一样精彩,两人尽管打成了平手,也都一战成名。成名之后,他把武馆从烟霞镇搬到县城文化馆。其时,文化馆已经开始没落,承包给了私人租用。他租了一个间开武馆,收了三、四十名徒弟。刚开始大家还交学费,后来有徒弟家境贫困,他就不收了,再发展后来,所有徒弟的学费都免了。有人劝他说要结合现实,但他痴迷武功,心思都在练武上了,根本不想费那脑筋。
二
周海峰在文化馆最重要的收获就是找到了老婆裴宁静。裴宁静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教美术,暑假空闲,就在武馆旁的美术班兼职教学生绘画。周海峰给她写诗,拼命追求,一年多后,他们就顺顺利利地结婚了。
结了婚的男人一般都规矩了,要挣钱养家,但他除了研习武功,好像没有过日子的意思。
做父亲看着苗头不对,就想着法子让他解散了武馆,把他们安排到临近的兴平县和他姐姐一起承包医院科室。守着父亲祖传的治疗乳腺药、糖尿病、高血压的秘方,他们每月都有数万元的营收。按照当时县城的房价,月收入能买一套房。
但他觉得太压抑,活得不痛快。那个时候,他写过一首诗,其中几句是:“倦曲在无人角落,象苍蝇,恐惧地面对死亡的冬天,孤独而又无助/倒霉发黑的生活剥夺了我承诺的勇气,心中柔情,象被狂风卷起的苍黄秋叶,兜兜转转。”
他不愿意兜兜转转,不能忍受做生意的琐碎。他给老婆索要储蓄卡,她起先不给,他逼着她交了出来,买了一台“长安之星”汽车和“太子”摩托车,骑着摩托车去全国寻觅武术高手去了。
科室的生意留给了裴宁静。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女儿。武术高手脸上没有刻字,他漫无目标地骑行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回来时已经大雪纷飞,他依旧无心经营生意,白白把科室送给亲戚去经营了。
县城已经容不下他了,他骑车去了省城的拳击队去踢馆。看着自称要“挑战高手”的周海峰,拳击队领导被他的猖狂和无知逗得笑不可支,但还是给了他一个挑战机会。他打得是野拳,虽然不是专业运动员的对手,但也颇为难缠。领导看他底子不错,破例让他参加队里的试训。
三个月后的一天,在他穿一身蓝色羽绒服对着镜子打空击的时候,教练过来找他谈话,问他愿不愿意签合同,做职业的拳击运动员。他略微纠结了一会儿,拒绝了。
他受不了约束,耐不了麻烦,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拳击队为了拿荣誉,出成绩,已经练废了好几个人了,他都知道。他抵触那种压迫式的训练,觉得太摧残人。他只能离开了。
他也不是好声好气地离开,而是公然挑战省拳击队。省拳击队应战了,派一名队员来对战,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周海峰不但是比赛的拳手,而且负责比赛的筹办。起先体育局和公安局怕出事,禁止比武。他反复交涉和沟通,最后批准了,但不给出警。他只好在学校找关系让学生维持秩序,期间还要忙着拉商业赞助,处理各种琐事。
赛前几天,他感冒了、拉肚子,吃不下饭,上场前还打了一针退烧药。那天观众很赏脸,来了三千多人,人山人海。他和八十公斤的选手晋波打得难解难分。比赛打了十五个回合,超出了职业拳击最高十二回合的先例。比赛停止的锣声刚一响,他就因脱水晕眩昏厥,被送到医院醒——裁判判他输。
“醒来以后,感到奇耻大辱,被人数了八、九次八”。提起这段往事,周海峰愤愤不平。他认为自己没有失败,而是被省队指定的裁判黑了。“裁判差点把我阴死,我要的是灵魂干净的战斗”。没人知道到底是裁判黑了他,还是保护他。四十八公斤对八十公斤,那场比赛太悬了。
(注:数八,如果被击倒选手在站立起来后再在无击打情况下再次倒地,台上裁判员开始一次8次数秒。倒地并正在被数秒的选手只有在决赛的最后一个回合结束铃声响时才可以被终止数秒,避免被判失败。)
除了失败,那场比赛还给他带来后续的病痛,凛冬的寒气在他与对手格斗的时候悄然进入溽热的身躯和腰椎。有一段时间,他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弹。同一时期,女儿也因为感冒发烧住院了,父女俩并排两张床躺着。裴宁静要照顾老小,还要照顾生意。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怜悯妻女,只是觉得自己要残废了,要离开信仰热爱的武道了,泪如雨下。”他说。
三
2001年,周海峰没有上学,继续痴迷着英雄道和江湖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中国的“唐·金”刘刚在昆明开启中国的职业拳击WBC比赛(WBC,有广泛代表性的国际拳击组织),怀着满怀的崇拜和信仰奔赴昆明。
在与早他两个月到昆明寻梦的李兵认识以后,两人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间十平米的房子苦练技击。他废掉了财源滚滚的生意,经济已经开始窘迫。他经常连饭钱都没有,上午不吃饭,下午吃炒米饭,晚上买一块钱的炸土豆将就,日常的训练全靠热情和理想支撑着。那时候,李兵很佩服他的拳法、速度、技术以及思想——打拳需要智慧。
坚持了几年以后,周海峰在昆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场正式WBC比赛。作为四十八公斤级的新手,他的任务是为一名被事先定好的选手垫排名。结果上去一回合,周海峰打败了对手。他赢了。他的武侠人生闪现了这么一次珍贵的一次高光时刻。但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他被KO的记录。
他和熊朝忠有过一场殊死较量。“在比赛中,我一直点数占优,裁判给我玩了一个强制数八。肮脏的胜利和失败不重要,但职业拳击没有强制数八一说。我当时很气愤,因此下拳台抗议。没有经纪人,我只好自己抗议。”当年的比赛记录还在网上,他被熊朝忠KO了,这和他的说法有些不一致。
图片来源于拳击帝国(http://www.quanji.net)
“拳手投入自己的青春、身体、热情和信仰,但经纪人看作只是生意,就该牺牲就牺牲。甚至,你该死时候就去死。”他尖刻地指责拳击圈。
他的好朋友李兵也说过类似的话:“每一个成功的拳王都需要很多垫脚石,才能成为拳王,也是经纪人在后面操作的结果。有实力的,经纪人才会操作你。经纪人喜欢比较老实一点的人。太聪明的人,经纪人费劲。周海峰比较麻烦,在经纪人的掌控范围之外。”
周海峰一点不老实,从小就是个“麻烦”,或者说被人烦的人,甚至有些乖张,皮到不可救药。
他父母亲的关系不好,两人经常发生口角,演化为打架是常有的事情。每次打架的时候,他那尊为民间武师,收徒无计的父亲打架时瞬间变成被废掉筋骨的侠客,总会被他母亲打败。最凶的时候,两人互撕头发,像要连根拔掉。
周海峰逐渐开始怀疑,父亲的武功是假的,那只是和徒弟一起演出来的高强武功。于是,父亲在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渐渐垮塌。
他气力太小,没有能力制止父母的吵架。于是,他幻想自己练就盖世神功,止息父母的家庭斗殴。“经常欣赏老父和老妈对打,开始我们还感觉心疼的撕裂一样,但看多了,几天没打一架我就想挑拨一下他们”,他说。
这个对自己丈夫动粗的女人也没豁免自己的儿子。周海峰从小不知道什么是温柔以待,六七岁的时候自己做饭吃。小时候,他经常尿裤子,哪怕天寒地冻都不敢对母亲说。他就继续穿着,让屁股把裤子暖干,否则就会遭到母亲的打骂。他犯了错误,母亲答应不打他,待到后半夜,母亲手里握着笤帚疙瘩,掀开被子开打。
家里子女多,他母亲没精力打他,还会委托别人代打。一次,母亲让他送韭菜给老师,让老师帮自己收拾他。他把韭菜送给老师,老师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
他母亲从小就教育他,认清婆(陕西方言,奶奶)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坏人,于是他从小就恨婆。有一次,他走在村里的路上,婆手里拿着一个肉夹馍要递给他吃。他抬头看着一眼婆,就朝着婆手中的肉夹馍唾了一口,婆当场就瘫了。
这事儿被他婆知道了,就找学校哭闹,在校园里跳着骂老师,老师臊得不行。那一天,婆在他眼中瞬间从“大奸之人”变成“大忠之人”。他从此改变了对婆的看法,下雨天只要婆给他送伞,他骄傲得像只公鸡一样。
他就那样挨过了童年,升到了初中。那时候中学生的课外阅读很简单,女生看琼瑶,男生看金庸。他看古龙的小说《欢乐英雄》,羡慕那种穷得要命,又慷慨得要命,不知道明天做什么,但今天就很快乐,想喝酒就喝酒,想醉倒就醉倒,想打架就打架,没心没肺,没头没脑,但就是那么快乐的武侠生活。
侠客是那么自由、快乐——他也要当侠客。
四
烟霞镇的江湖里没有高手,包括他花拳绣腿的父亲。
十四岁时,他和师叔真刀真枪地打,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击倒了师叔。两个师兄不服,几十个回合也被他打败了。
“真正搏击的时候,敌人不可能和你演双簧的”,他再也无法认可父亲的武术圈子了。
初二没读完他就急不可耐地在烟霞镇成立了搏击院,买护具,编套路,练拳法,他要创立门派,用真拳脚打出名声。搏击院的很多学员都是在校学生,有一次学校收学杂费,让学生大雪天冒着风雪回家取钱。他认为那是乱收费,指使两个徒弟把一袋鬼票扔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汇报给教育局,教育局报了案,派出所命令他把人交到派出所,他带着两个徒弟连夜逃了。搏击院也被派出所关停了。
逃离了烟霞镇,背井离乡,他遍觅天下英雄学习李小龙的截拳道。一次,在一本武术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天津截拳道高手的文章,就带着两名徒弟兴冲冲地直奔天津拜师。相处了几天时间以后,他发现师傅只是个打广告、收徒弟赚钱的骗子,没有真武功,便失望地离开了。
他听人说河北功夫高手众多,就又带着两个徒弟一路寻到了河北。苦苦寻觅,间或切磋,还是找不到像样的功夫高手。他们挤着住在一间破旧的旅馆里。他写了一个比武告示,希望身怀绝技的高人能来切磋,可是无人应战。百无聊赖,他和徒弟在旅馆门口表演九节鞭,抡劈、平扫、缠绕、拨挂,围观的人把他们的表演当成杂技看了。
逃跑时带的钱花光了,他养不起徒弟了,就近在渤海湾找了份打渔的工作。他从小就没见过海,不习惯。每次出海,得吐上一大堆。每次上岸,他都发誓回老家,但还想坚持坚持找到武林高手,又不想走了。他只是祈求多闹海。闹海不打渔。
“打渔是一种罪,不仅仅是一种苦”,他说。终究过不惯渔民的生活,第二年秋天他回了家,风头也避过去了。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父亲就想让他将来有个生计,养家糊口,有意把他的中医手艺传授给他,让他背诵《药性赋》,学习把脉,他死活不干。
父亲非常伤心,母亲也很难过,整个家庭对他非常失望。
“在世人眼里,我是个逆子,失败者,乞丐,吹牛大王等等都会是这个世界给我的加冕,但我毫不介意照单全收。”他有些怨气。
闯荡了一回“江湖”,虽然没有遇到高手,但他的心是收不拢了。他决定现在家乡苦练功夫,练成后,再找天下高手切磋。他母亲在县城东关新购了一处房产,本来是要做生意用的,被他充当拳击协会的练功房了。
那是他专心钻研、武功精进的几年,武术帮派经常来踢馆,方圆几十里农村的武师来挑战,社会上混子们经常来生事,想弄垮他的拳协。武术帮派和农村武师的传统套路不是自由搏击的对手,麻烦的是混子的挑战,不按常理出牌,出手凶狠。
最严重的一次,混子们聚集四五十号人来挑事。他组织了三十几号人,四把武士刀和一杆假枪来对抗。在与混子们亦战亦和的较量中,他的拳馆逐渐有了江湖地位。
有一天,周海峰打累了,觉得整天里打来打去,迎接没完没了的挑战也不是个办法,就琢磨着怎么能一次了断接续不断的挑战。徒弟们想了一个主意,举行一场擂台赛,一举定乾坤,扬名立万,比武树威,奠定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才有了一九九七年的那场擂台比赛的事情。
五
周海峰返回礼泉,撂挑子不在昆明打拳之后,随行的人还有李兵。两个人招了一帮徒弟,打扫干净拳协破败的练功房,心无旁骛地带徒弟练功。虽说训练条件和WBC不能相比,但是因为目标纯粹,反倒过得很开心。那时候WBC刚开始推广,严重缺人,老板经常打电话叫他们回去,他们都置之不理。
李兵虽然年龄小,但比周海峰成熟,“世界上有几个能打出名次的,也是费钱的一条路。一直没有钱,却一直在坚持。”待了一年多,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当了一名拳击教练,以此岁月静好,安稳谋生。
周海峰继续向江湖的深处行走。因着在WBC建立的人缘,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韩国经纪人打电话给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去韩国拳馆打拳。那时候他在县城整天带着一帮青涩蛋子踢踢打打,烦闷已久。肌肉废弛,全身发痒,这个电话无疑是一束光明,他就毫不犹豫地去了韩国。
“刚到金海,语言不通,经常把自己走丢。刚开始去经纪人家住,但经纪人经常和老婆吵架,我就申请住在拳馆,拳馆在在地下四层。身上实在没有钱,人家也不借,经常挨饿。”他笑呵呵地说。
经纪人不借给他钱,但也不想看他饿死,就介绍他去一家餐厅当伙计。他干得很卖力,一些藏污纳垢的角角落落和厨房设备上的污垢都让他擦干净了。老板看他老实,吩咐厨师单独给他做饭——之前他只能吃客人的剩饭。
在金海,他生活吃住都在拳馆,从早上十点开始到晚上十点都是训练。对于普通人来说,单调辛苦的生活不可能忍受,和坐监狱没有多大区别。他却如鱼得水,心无旁骛地打拳,经常一个礼拜连楼都不下。
经纪人只是想检验他的训练水平,派了一位七十公斤的拳手和不足五十公斤的他对阵。他认为自己代表中国人,荣誉感激发了他的潜能,用了六个回合,他就把对方打得跪在地上。经纪人一怒之下,派了三位八十公斤级的拳手和他轮流打,把他打成了脑震荡。
待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渐渐明白自己是被招募来打地下拳击的,与正式的比赛无缘。地下拳击赛对手体重相差悬殊,技术特点截然不同,打法凶狠,场面血腥,比赛不会公开,媒体不报道。脑震荡还没好时候,经纪人就为他安排了一次比赛,对手是一位八十公斤级的拳手。为了增加体重,经纪人做了很多炸酱面给他吃,强迫他努力进食。他身体接不住,都吐了出去,最后只好喝番茄汁补充营养。
比赛开始前,周海峰有些发憷,给经纪人提了三个要求:用正规拳套,多些出场费和用大一点的护裆,以保护自己的肋骨。经纪人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对阵八十公斤级的拳手,他只能选择步伐躲闪逃生,在躲闪中寻找机会,下重拳给对手施压。第一个回合,对手打不上他,还吃了他几拳,点数占下风。第三回合,他吃了对手一拳。特制的拳套打在了他的鼻子上,出血后直往鼻孔里灌,比赛终止。
“脑震荡、体力弱,我承认失败,自认为是尘土。”他苦笑着说,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是倒地后给他治伤的人的善意。“我伤的很重,那时候就躺在一位泰国大娘的腿上,她并没有义务,但她却慈爱地为我治疗按摩和抚慰,她的孙女也充满怜悯地在我脚边看着我。”
打拳的间隙,周海峰得到了一份造船厂的稳定工作。一般的工人躲重活,他抢着干。一是为了积极表现,二是为了训练力量——他没有时间专门训练力量。锯钢板又脏又热,渣滓沾满身体,他不觉得苦。结工资时,老板给他发了很多工资。终于有钱了,他开心地给老婆打电话,说自己有收入了。
发工资前几天,裴宁静给他打过电话,说女儿坐在房子里偷偷看他的照片。她问:“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女儿回答:“我想我爸爸,我怕我忘了爸爸!”周海峰听后非常内疚,他对女儿有那么多的伤害,心里很难过。发了一大笔工资,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给女儿买礼物。
当他满街为女儿寻找礼物的时候,经纪人打电话把他叫回拳馆。 “Money!Money!”,经纪人叫嚷,要从中间提成。他告诉经纪人,他要养家,给女儿买礼物。经纪人顺手抽了他一耳光,从中抽出了10万韩元丢给他。其余都收走了。他狠狠瞪着经纪人,举起一只玻璃杯,想要发作,最终玻璃杯在自己头上砸碎了。
“我回到房间,提起给女儿买礼物的钱没了,嚎啕大哭。为了英雄梦,放了名、放了利,放下一切去当英雄,那时才明白什么叫英雄。保护妻女,我是她们的英雄。”有时候,疯子和天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成熟,太善良,容易相信别人,多少年他都是把江湖放在前面,大于老婆和孩子。
裴宁静是从心里是崇拜他的,崇拜的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他真诚的感情。但让她苦恼的是,周海峰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外出打拳不跟裴宁静说,问得多了,周海峰就把她拉黑。一个拉黑,她又申请一个,她先后注册过八个微信号,最后都被他拉黑了。
周海峰没有家庭的概念,和她缺少必要的沟通。准备去韩国,晚上一个人悄悄地收拾东西,从来不会跟她提前说明,在老婆看来,这个家庭对周海峰来说就像旅店一样。唯一能宽慰她的是,他虽然脾气暴躁,但心底特别善良。她们姐妹几人,母亲愿意跟他们住,就是因周海峰善良,不嫌弃母亲。
六
在韩国,周海峰觉得经纪人的控制快让他窒息了。
“我不想过复杂的生活。当我们压上信仰甚至生命的时候,我们忽视的是拳击只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意而已,我们的梦想和生命只是称几斤值多钱的问题,这和猪被宰后上秤论钱没有本质的区别。”
回国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是在济州岛打的,对手是一位九十公斤级的拳手。他没有胜的想法,只想着保命。那是一个猛攻性拳手,波浪一样的拳头节奏泼洒在周海峰的瘦小单薄的身躯上,声音吓人,观众不断惊呼,怕打死他。狂风暴雨攻了九分钟后,最后一拳落在他的眼睛上。眼睛流血,看不清位置,对手抓住机会把他抡在圈绳上,从高处袭击他的肋骨。
身体的痛苦尚可接受,让他难过的是,比赛中对他的侮辱,谩骂之声不绝于耳。观众只崇尚胜利者。“我以后不想参加比赛了,比赛都是名利之局,我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踢馆。”他说。
这句话陡然生出黑色的幽默感与悲哀感来——无论踢馆赢输,如今都没有人去做这种蠢事了。
年龄渐长,岁月沧桑,生活维艰,江湖中侠客干的事情,不能养家,谁还打拳啊?
他倒是收了一个虔诚的徒弟董路。为了能跟他学习拳击,董路中考时故意考砸。为此,董路的父母非常生气,把他带走了两年,不让他们见面。前年,董路又见周海峰,正式拜师学习。在董路看来,他可以和师傅一样忍受清贫,追求武道精神。
董路父亲认为周海峰是流氓黑社会,他收过的很多徒弟在社会上仗着有点拳脚功夫惹是生非。这个指责并非空穴来风,有时候,周海峰也担心徒弟们走向社会以后用法律找不到公道,就会用拳头寻找公道。
他的不少徒弟没有文化,在社会灰暗地带游移,有些还真成了黑社会小头目。也有几个争气的,当了专业拳击运动员,其中一个尤其让董路佩服,就因为他在比赛中狠揍了“日本鬼子”(日本拳手)。徒弟大部分叫周海峰老师,不叫师傅。周海峰觉得自己不是教格斗技术,而是希望他们走正路。
在拳击协会的练武场,虽然打拳的人寥落,但周海峰的兴致很高。上下两层的地方,训练场地占据了四分之三。当年骑行的“太子”摩托车还在,绕满了闪烁的彩带灯光,异常拉风。训练场音乐经常放得山响,前来切磋拳脚的人有摔跤的,民间神功,硬气功,打太极的,什么人都有。
裴宁静跟他说,当下最重要的是把女儿培养成才。家里都是周海峰的物件,她插不进自己的东西,就在县城租了一间单元房作为自己画室。单元房每月九百元租金,他每月有四千元的工资收入,宁叫钱吃亏,不叫人吃亏。
从韩国回来以后,周海峰平和了一点。“母亲富,岳母富,妻子上班,我自己有钱没钱关系不大。住有住的地方,练有练的地方,老家还有世外桃源,现在只想静。前段时间,媳妇和女儿搬出去了。”四十五岁了,已经打不动了。
如果从前没有赢过,以后注定也不会赢了。
他缓缓叙述了自己漫长的武侠梦,和梦的凋零:
“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侠客,这个梦想保护了我的童年时光,在愚昧的农村生活中,在粗暴的教育面前,在扭曲的亲情里,这个梦想让我活在自己的娑婆世界。”
他很小的时候,当生活露出它极其丑陋和残忍的一面的时候,他无处可逃,就逃进了自己的梦想里。他想成为一个侠客武士,拥有一身神奇的武功来捍卫自己。
“后来打拳击,我觉得它是公平公正的,能代表武者的精气神,能承载我的梦想,我希望能成为拳王。但是拳击人大部分素质低下,情操可鄙。公平公正都只是表面的,更多的是肮脏交易和盗世欺名。”他把“欺世盗名”这个成语说颠倒了,不过不影响理解。
他沉浸在自己的任侠江湖里,就像真有一个与我们所处的物质社会平行的武侠世界,那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庇护所。武者的身份是他的盔甲,能支撑他自尊地生活。
“当我回观自己的时候,才发现,哪那个在别人眼里千姿百态的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病人,灵魂从刚懂事起就受到严重的伤害,直到现在,还没有痊愈的病人。”他大笑着说。
他卸下了面具,敞开了心扉,懒得掩饰。
快五十人了,他还是那个孤独、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从来没有改变,丝毫没有长大,只是一个人迎着呼啸的风行他逃跑。他的过去才是自己永远无法打败的敌人。
江湖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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